Merry Christmas 2010

親愛的立冬先生:

新竹的街頭永遠都那麼熟悉,無論熱鬧或冷清,
走在風中有種孤單而自在的滿足。
儘管城市容顏不斷更迭變換,記憶卻始終蟄伏在每個角落裡不曾消逝。

店家開始裝飾各樣飾品,金銀紅綠,叮叮噹噹。
對啊,聖誕節又要到了呢。
炫目繽紛的節慶氣氛讓人連心窩都暖暖的,一個人也忍不住面露傻笑。
你知道我最愛聖誕節,還有舊曆新年;
為重視的人細心挑選卡片、禮物,
天冷風寒,呼口白氣,可是心頭暖洋洋地要被快樂滿溢。

被全城沸騰的喧鬧嘈雜包圍著,彷彿就能忘卻驀地湧上的寂寞。
滿街滿巷充滿同樣的顏色,同樣的音樂,
同樣的幸福。

去年買的、前年買的、大前年買的,好幾年前開始累積的卡片都還堆在家裡;
一封從來也沒有寄出去過。

享受購買的喜悅,擠在年輕人中挑選卡片,感染那早已離我遠去的青春活力;
想像要在卡片上寫什麼,想像某個收到的人的表情,想像回信……
想像、挑選、付錢、然後藉著多餘的消費行為買到一份祝福,
竟是一種每年必經的祭典。

所以從來一封也沒寄出過;
這種行為到底只是為了滿足我自己而已。

親愛的立冬,     
第幾年了?從你離開後。
第三個第四個週年,一年一年過,
一年一年也就真的這麼過了。

再想起是愛或是恨,都已經沒有意義。
到如今,談愛或恨,那都是太過強烈; 
是你或我都已無法再承擔的情感。

今年的聖誕節,你還是不在呢。
那是當然,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不在了,
到一個我再怎麼伸手也觸摸不到的世界。

在你離開的那天,那個城市有沒有下雪?
  
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微笑說那是一個終年可以看到雪的國家,
提醒我一定要記得在冬天過去找你。 

雖然離聖誕老公公的故鄉還很遠,
但也許會不小心在天空看到某個紅衣老人急匆匆的趕場身影,
響起喔呵呵的渾朗笑聲揚長而去,
迴盪叮叮噹噹Merry X'mas飄著雪的聖誕節。

好啊,我笑笑。
一直快樂期待著,一直到最後都期待著。

期待著你和我的諾言。

無法實現了。
你不在那了,我過不去了,不能一起了。

親愛的立冬,
而你到最後,看到雪了嗎。

下次咖啡店

van gogh_Cafe Terrace at Night
〈Cafe Terrace at Night〉by Vincent van Gogh

親愛的立冬先生:

你記得學校附近彎曲巷弄裡,有著整面玻璃落地窗,土紅磚瓦爬滿心形藤蔓,門廊掛著半鏽的古銅雕花招牌,窗邊總是坐臥著一隻有著湛藍眼睛的雪白小貓……

你還記得那家咖啡店嗎?

當我們還是任性無憂學生時期,總喜歡窩在那兒一個又一個下午,任桌上散亂擺放不被主人垂憐的課本筆記作業,只顧翻閱雜誌閒書,逗弄小貓咪,陽光透過落地窗傾瀉滿室金黃,沐浴令人渾身發懶的和煦溫暖。

我們時而暢談不著邊際的青春狂想,時而只需沉默,聽著老闆反覆播放我們父母年代的英文老歌,永遠只會在副歌跟著哼上幾句,享受靜謐悠閒的午後時光……

那兩杯因著嚮往成熟風味而點的黑咖啡,你對那超越我們年齡的苦澀倒是眉也不挑,啜飲品味的神情已有幾分老成熟練姿態;我卻如飲毒物、苦不堪言,硬生生加了半杯牛奶惹來老闆側目,像是怪罪我不懂得欣賞破壞了他的好手藝。

有一陣子我嚷著要節食減肥,你還故意點了冰淇淋鬆餅,慢條斯理地切開烤得香酥鬆脆的鬆餅,裹著半融的香草冰淇淋、淋上金黃濃稠的蜂蜜,故作優雅地品嚐著,彷彿背齊了數本美食書上的評論般不停嘖嘖讚賞……那逼真的演技徹底激怒我而忘記其實你根本極度厭惡甜食。

你還記得那家咖啡店嗎?

在你出國離開之前,曾說:好想再回去那家店看看。

我說:好!下次!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去。

那是我刻意讓你留下一個未竟的遺憾,希望在你面對即將接踵來臨的艱辛痛苦時,能擁有更多勇氣與期待去迎戰。

當時只天真想要用盡各種手段緊緊抓著你,盼望你康復歸來,挽留你在這個世間。

雖然最後還是宣告失敗。

所有關於你我過往與未來的希望美好都從那一刻起被徹底終結。
於是我們好多好多的願望都再也沒有實現的一日,也包含了那個「下次咖啡店之約」。

多年後,也曾經相遇談得來的朋友,動念想和對方分享這家沒什麼人知道的好店,遂拜訪了好幾次——

一次約好要去卻臨時下大雨;下次吧。
一次生意大好,門庭若市,朋友不想等待所以放棄;那就改天吧。
一次正巧遇上公休歇息;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

拖延了幾次,約定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被遺忘在繁忙庸碌的生活瑣碎裡,不再有誰提起。不久後,我和朋友也因故漸疏遠冷淡,慢慢不再聯絡,最後形同陌路。

說好的「下次咖啡店之約」大概也是永遠無法成行了。

我想自己仍然沒辦法獨自前往那間充滿太多我們回憶的地方,後來也就沒再去過了。

直到上個月某日無意間經過,發現店門半拉,彷彿已沒有在營業。

我探頭挨著半掩的門縫望進去,店裡沒有人;儘管那時正是陽光熾烈的正午,室內卻像與外界徹底隔絕般的昏暗陰鬱。

爬滿土牆的藤蔓仍舊茂盛,枝葉掩映窗牆充滿斑駁的歲月痕跡,門上的古銅招牌不見了。

唯獨那隻白貓兒還在大片落地窗邊,只是老了,看來有點髒兮兮的。牠不再張大著骨碌碌的眼睛好奇地張望街道,只是靜靜趴著,帶點灰濛的藍色眼珠無神地看向我一眼又闔上;我想牠是不記得我了。

親愛的立冬先生,究竟該如何向你陳述我所看到的一切?

眼前一切彷彿不是真實存在的景象,而是一幅描繪時光被凍結的畫像,被誰擱置在倉庫多年後再取出,光憑呼吸就能感受到積滿陳年累月的厚重灰塵,好似我揮手一撢就會灑落漫天塵埃。

我看見年輕的自己坐在畫裡窗邊位置,耳邊彷彿再次迴響起輕快愉悅的英文老歌,陽光從坐在我對面的少年身後斜映入室,少年的面孔因逆光而看不清楚,只瞧見嘴角薄薄的笑意,懷裡還能感受到一隻小貓兒的溫暖,我也跟著笑了;一轉頭卻看見和我有著相似容貌的成年女子站在窗外,陽光瞬間照著我渾身透寒……

我下意識落荒而逃了。

儘管心中有千萬個好奇困惑究竟發生什麼事?但我仍是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了。
「過幾天再來看看吧!」我心想著,「也許又恢復營業了。」

事隔好幾週,昨日我再次回到那條巷弄,已經再也找不到那家店的蹤影了。
店面被打掉變成普通住房,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間咖啡店的痕跡。

問了經過的鄰人,才知道咖啡店不敵附近連鎖咖啡業的衝擊,加上地處偏僻,客源稀少,早就經營不善,苦撐多年最後還是停止營業了;再問是否知道老闆去向或遷往它址重新開業?對方也只是搖頭不知。

我站在那裡,閉上眼試著回想這家咖啡店的模樣,卻發現只是模糊一片的印象。

在這個城市裡,屬於我們共有的回憶正一點一滴消逝中。

親愛的立冬先生,我們好像太常把某些存在或未來視為理所當然,所以輕率推託,恣意許諾。

不是說下次,就會有下次。
不是說改天,就會有改天。
不是說以後,就會有以後。

有時候人情變了,有時候環境變了;有時候什麼也沒改變,但錯過就是錯過了。

所有當下此刻的人、事、時、地、物,也許都是集合所有必備條件後才偶然發生的絕對一期一會。

但我們怎麼卻說了,下次、改天、以後?
以為還有機會,但其實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一回首,才細數遺憾懊惱悔恨;然而這輩子還要有多少的曾經錯過呢。

再見,立冬先生。
再見,下次咖啡店。
再見,我們的青春年少。

再見,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