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顏



記得小時候曾經看過的一本童話書:

『卡勒登島的卡瑪王子和中國的布達公主,他們都不喜歡結婚,所以被自己的父親關在屋子裡。某天,兩個調皮的精靈,趁兩人熟睡的時候,把布達公主送到卡瑪王子身邊。

當布達公主醒來時,看見仍睡著的卡瑪王子,以為俊俏的他就是父親為自己選的新郎,害羞地把自己的戒指戴到他手上,接著沉沉睡去。當卡瑪王子醒來時,看見睡著的布達公主,也以為眼前這位美麗的佳人就是自己的新娘,欣喜地為她戴上了自己的戒指。

精靈卻趁著兩人再度入睡後,把布達公主帶回了中國……』

幾週前到台北出差,正好江先生也在台北參加研習會。公務結束後和他約好在車站碰面,吃完晚餐再一起坐客運回新竹。

回程時車上冷氣很強,儘管已經調開了風口,卻仍籠罩在寒天雪地般的低溫狀態裡。早上趕著出門,忘了帶上一件薄外套的我,此時自然是冷得唇齒打顫。

江先生不是那種會陪我玩--猛搖同伴逐漸昏迷的身體,大聲呼喊著「別睡啊!睡著的話就起不來了!」,臨場演出暴風雪受困場景的人。

他只是就著尚未上高速公路前的車內白光燈,逕自沉默地讀著手中那厚厚一疊對我來說有如外星文般的資料。

我透過車窗倒影飢渴地望著他--身上的西裝外套,卻是萬千不敢奢望這位自私自利、吃人不吐骨頭的萬惡領主將衣物賞給區區民女我禦寒……心中如此卑微想著的同時,意識漸漸模糊。

當我突然醒來的時候,車上燈光昏黃且寂靜無聲,低頭一看--
我身上不知何時蓋著一件男人的西裝外套。

我一回頭,才發現江先生居然睡著了!
他頭歪著一邊,雙手盤在胸前,連睡夢中都緊皺著眉頭,似乎睡得不太安穩,也許是因為只穿著一件襯衫太冷的關係。

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睡容!?(我還曾經懷疑他是沒血沒淚、不用休息、光吃機油就可以的機器人)這讓我覺得很新鮮,偷偷靠過去觀察他的臉。

江先生即使睡著也沒摘下眼鏡。他戴著銀框細邊眼鏡,據說這樣會讓他看起來更精明有威嚴;度數雖然不深,但拿下眼鏡後仍會習慣性瞇起眼睛看東西,雖然 我覺得有種莫名可愛的感覺,但自從我這麼說過以後,他就很少在我面前拿下眼鏡了。啊、也許改天可以說服他去配一副黑色塑膠粗框眼鏡?

鏡片下有著濃密纖長的睫毛,是連身為女人的我都會嫉妒的那種。眼尾有點翹翹的,對待病人時眼神總是很溫柔,面對我時卻變得諱莫如深。薄唇在面相學上來說,多半代表尖酸刻薄冷酷,這點倒是再準確不過了。

「咳咳。」就在我專注地偷窺江先生難得毫無防備的睡相時,他突然咳了兩聲,面轉向我,嚇了我一大跳!幸好他雙眼仍緊闔著,似乎沒有醒來。

才想起這男人把自己的外套給了我,心裡著實有點感動,忍不住又把外套披回他身上。看著他的睡臉,竟也讓我覺得睡意漸濃了起來……

再次醒來的時候,車行剛過楊梅收費站--那件外套又回到我身上來了。

我望著江先生轉向走道睡著的臉,突然有什麼哽在我喉頭的感覺,說不出話來。過去長期被他壓榨的不平與憤恨,好像就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了;平常看他有如地獄使者般恐怖殘酷的模樣,此刻卻彷彿為全人類帶來愛與幸福的天使般動人可愛。

我在心中暗自決定要以德報怨,原諒他過去一直把我當成笨蛋看待的奇恥大辱!為了展現本人的恢宏大度,我再次把外套重新蓋回他身上。

我看著車窗上自己的臉孔,雖然笑容詭異但仍看得出來是相當幸福開心的吧……但入睡前的最後一個想法卻是:唉唷,真的好冷。

最後回到新竹醒來時,外套還是好端端地鋪在我身上,這次兩隻袖子繞到我脖子後面打了個死結。

結果,兩個人隔天都患了重感冒。

江先生似乎為此非常生氣,在電話另一端邊下令這段期間嚴禁見面,邊忙著咳嗽。

乖乖地服用完三天整的藥後,我再次回歸健康寶寶的行列。但當我興沖沖地打電話給江先生,告訴他我病好了、不會傳染給他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餐的時候--他卻以極度低沉沙啞的聲音,冷冷地說:「可是我還沒好,妳敢來試試看。」然後掛了電話。

嗯、我想射手座大概很愛挑戰禁忌吧?既然他都叫我試試看了……當天晚上我算準時間,趕在休診前殺去他的診所。

我一踏進診所,立刻感覺到從掛號台後方傳來的「熱烈」視線,轉頭看見江先生正惡狠狠地瞪著我,彷彿從他的眼神中看見自己好膽不怕死、眼看就要壯烈成仁的最後身影。也才知道原來他怕傳染給病人,這幾天都由其他醫生看診,自己待在掛號台支援後勤。

診所關門後,江先生叫大家先回家,自己明明是該休息的人卻硬留下來整理資料;我就坐在候診區,被勒令不准靠近他三公尺以內的範圍。

安靜的診所裡,只剩下我翻動雜誌書頁的唰唰聲響,他不時一連迭聲的咳嗽,以及牆上時鐘為我們輕數這段共處時間的滴答滴答響。

我回想起兩人感冒的原因,忍不住偷偷微笑。

「吃到笑菇啊。」 江先生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

……聽說奈米麥克風連生物體內細胞移動的聲音都可以探測得到,我強烈建議這位仁兄應該去作一下檢查,看看他的耳朵到底是由蛋白質還是奈米材料組成。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啊,好像叫做卡士達王子與布瑪公主。」我想起小時候曾經看過的一篇童話故事,但主角名字是順口胡謅的。

「沒有。」

看江先生似乎沒有叫我閉嘴的意圖,於是我把故事告訴了這位沒有童年的可憐孩子。

「……後來兩人終於結了婚,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兩個精靈也知道,他們非常相愛,不管分開多遠多久,都不會忘了對方。」

「然後呢。」

「結束了。」我訕訕地說著。雖然我早就不抱任何期望,全世界會讓江先生覺得有趣的大概只剩下醫學雜誌或牙醫協會年報了吧;但被他一言不發地盯久了,會讓人產生一種想跪地磕頭求饒的衝動,為自己居然以這麼愚蠢的故事浪費他寶貴的時間而道歉。

「我只是想到他們輪流一個醒來一個睡著,然後為彼此戴上戒指……」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小小聲說著,「跟我們有點像而已。」

「是嗎?」江先生往後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嘴角可疑地上揚。

「那妳覺得我睡著的樣子怎麼樣。」

我被他一記強而有力的殺球正面直擊!腦袋瞬間一片空白。

「欸,這個,啊,就、就那個……」有點結巴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就,還蠻好看的啊。」

「就這樣?」雖然我是音癡,此時卻十分明顯聽出他的語調提高了幾度。

「我、我還沒說完,閣下睡著的模樣又帥又美!簡直是玉樹臨風、瀟灑俊俏、美艷動人、嬌嫩欲滴、五官精雕細琢有如上天最完美的藝術品……」我連忙背誦一連串平日寫在部落格裡對別的男人發花痴用的詞彙,內心暗自慶幸好在平常訓練有素,隨時都能朗朗上口。

江先生點點頭,一臉滿意的表情,好像從來不曾看他如此認同我說的話。

「欸,」趁著他龍心大悅之際,我也鼓起勇氣大膽發問:「那我睡著的樣子呢?」

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我幹嘛沒事自取其辱啊!但……又不免有些緊張與期待。

他偏過頭看了我一眼,突然起身走到我面前。

「我想想。」 他居高臨下去地望著我,微偏著頭似乎一臉認真苦惱地思考。

等了好半晌,江先生彷彿想到什麼般勾起嘴角,露出一臉溫柔和煦卻讓我無端想發抖的表情。

「老實說……」他直直地盯著我的雙眼,略帶性感的低啞嗓音帶著不容錯辨的笑意--

「妳睡覺時口水可以流到五公分,蠻厲害的。」

前女友


〈Promenade〉by Marc Chagall

「我覺得『前女友』真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種生物了!」結束姊妹們聚會,一搭上江先生的車立刻發表感想。

「怎麼說?」江先生似乎對我的話題起了興趣。

於是我開始轉述今日聚餐時,小孟告訴我們有關她男友的前女友近日如何騷擾他們生活的始末。

「明明就分手了,還說什麼就算當不成男女朋友也還是好朋友,這怎麼可能啊?」用力地用鼻孔噴了一口氣,「至少也顧慮一下現任的心情吧!大部分女生光 是看到自己男友跟其他異性有比較多的互動都會吃醋了,更何況是前女友。而且曾經是那麼親密恩愛的關係耶,看著自己男友跟前女友糾纏不休,誰會受得了啊!」 換了一口氣繼續爆發。

「尤其男生神經粗又心腸軟,一般女生撒嬌求救幾聲就赴湯蹈火了,更何況是前女友?顧念著往日情分能不幫嗎?這一幫還得了,三不五時就心情不好想找人聊天、東西壞了要找人幫忙修、沒什麼事只是打聲招呼、順路載一下嘛~~煩不煩啊!到底誰才是正牌女友啊,你們乾脆舊情復燃去好了啦!」越講越氣,忍不住提 高音量吼起來。

「可惡!仗著前女友這個頭銜,開外掛了不起啊!!」

「欸,妳也太激動了吧?是遇過什麼悲慘經驗嗎?」江先生開車注視著前方,斜睨了我一眼。

「請問閣下有前女友這號人物嗎?」

「是沒有。」

「那你還明知故問。」沒好氣說著,想到這燙手山芋就忍不住一個頭兩個大,長嘆一口氣,「唉、幸好我沒這個困擾。」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情感潔癖者,有著極度苛刻嚴峻的高標準,絕對強烈專制的獨佔欲。就算已經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仍寧可捨棄也不願和任何人共有;沒有辦法接受對方在身心上曾經有過親密伴侶,必須是從過去到現在、完整全部的唯一僅有。

就像江先生定義我的:一個絕對不完美的人,卻要求一種絕對完美的感情。

這也許是一種不正確的感情觀,也許是一種病態偏執症,又也許是我藉以逃避的藉口吧;不是我不要,只是沒有遇到符合要求的對象而已。

朋友曾打趣說道:我看妳連去幼稚園都找不到對象了!因為可愛的小正太會告訴妳,他跟隔壁班的雙馬尾小蘿莉是男女朋友喔!妳大概只能預約他媽媽肚子裡的小小正太弟弟了。

又沒有關係。反正本人早對此事敬謝不敏,如果真的有我才煩惱呢。

直到我遇到江先生,雖然和我的理由相異但卻同樣維持零感情狀態的另一個超級大怪人。自己大概從沒想過真有一天會讓我遇上這樣一個原以為不會存在的人吧,然後也就莫名其妙在一起了。

「……老實說,你該不會其實交過女朋友但騙我吧?」我狐疑望著他。

「當然沒有,對我來說女朋友是全世界最麻煩的生物,一個就夠了。」

雖然這句話聽來好像有點侮辱人的感覺,而且感覺他在「麻煩」二字上有特別加強語調;但我度量好決定不跟他計較。

「還是說……」仔細上下打量他,「其實你交過男朋友?沒關係你跟我說,我很能接受!真的。」故意拍拍他的肩膀,擺出諒解鼓勵的表情。

「來吧,就在今天,第一次出櫃就上手!」

猛地一個緊急煞車,我額頭差點撞上車前窗。

「欸、你會不會開車--」

「妳如果想要行車平安或是不想被我掐死的話就請閉嘴。」他冷冷地轉過來瞪了我一眼,眼中閃爍殺意浮現的冷光。

「好啦好啦,前女友也好,『前男友』也好……」關鍵字假裝含糊帶過,暗自竊喜,「反正沒有就好啦、哈哈。」

「那照妳這麼說,」江先生用手指敲敲方向盤,一副思索神情問道,「如果今天妳是前女友的話,就肯定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囉。」

「當然不會。」我飛快地回答,順便酸一下。「我才不是那麼不識相又厚臉皮的人。」

「嗯,那就好。」江先生滿意地頷首。

等等,突然覺得哪裡怪怪的--「咦,不對,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結論是:我們都認同前女友是種討人厭的生物,就這樣。」

「可是你不是沒交過女朋友嗎?」還是覺得他話中有話。

「過去沒有,可是現在有啊。」

廢話,那不然我現在坐在這裡幹嘛?搭計程車還是道路共乘。

「那你哪有前女友!」我指出他話語中的矛盾。

「過去沒有,現在沒有,」語帶笑意說道,「不表示以後不會有啊。」

「喂喂喂--」頓誤到他話中含意,顧不得那早已不復存在的形象放聲嚷嚷起來,「莫非,前女友指的是我嗎!?」

「幹嘛那麼激動,反正妳早晚也會變成前女友。」一臉不置可否,像在說著今晚天氣還不錯般的輕描淡寫語氣。

「什麼意思!什麼早晚?你在說什麼啦?」

「嗯,總有一天。」為了加強肯定語氣還點了一下頭。

「你嗯什麼?還給我點頭!」真恨不得立刻推他的頭去猛撞車窗一百遍,偏生我膽小不敢造次。「什麼總有一天?我才不要變成前女友咧!你快點說清楚~~」

但他表情高深莫測,任憑我問破了嘴也不回應。

正好下個街口紅燈車停,江先生這才轉頭睨視我,一臉妳好笨的嘲諷神情搖頭輕嘆,外加令人痛恨惱怒的兩聲輕嘖。

「總有一天的意思呢……」想必我心急如焚的焦躁表現令江先生十分欣賞愉悅,他終於笑瞇了眼,嘴角露出一抹狡獪可惡的洋洋得意。

「到底什麼意思?」

「就是等妳成為江太太的那天吧。」

Chocoholic

親愛的立冬先生:

今年最後一個巧克力節快樂!啊、說錯了,是聖誕節快樂喔。

因為商人的善意(或說是陰謀更恰當),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大眾:「情人節要到了、白色情人節要到了、七夕要到了、聖誕節要到了……鮮花禮物準備好了嗎?」於是,現在的情人們有更多的名目和理由可以互相表彰及炫耀愛意。雖然或許對某些人來說反而是種困擾也說不定。

姑且不論這些究竟是真情摯愛的表現,或商業操弄的詭計,對於熱愛巧克力的我來說,這種節日自然是多多益善囉!

「因為包含了期待與情愫,即使要背負著肥胖的罪惡也不忍辜負對方的一片心意!這簡直是生命中最沉重也最甜蜜的負荷啊!」如是說,於是理所當然地大啖巧克力。

當然,絕不是來自我的戀人或愛慕者--你知道,從以前我就是個戀愛絕緣體,真不好意思,至今也是如此呢。

這都要感謝我的巧克力供應商。
每到這些節日,你總像聖誕老人般拎來一大袋各式各樣的巧克力,如燙手山芋般交付給我:

「別人送的,我不愛吃甜食,全部就交給妳處理吧。」

「這些都是女孩子的心意,你真的很不領情耶!」嘴上叨唸著,手倒是飛快接過,心中明明樂翻卻還要故作勉為其難,「嘖、這麼多巧克力,吃了一定會肥死……好啦,看你面子我才幫的喔。」

於是每個特殊節日幫你消化收到的眾多巧克力,成為我最期待的任務。

榛果花生巧克力、太妃糖巧克力、果仁巧克力、苦甜巧克力、松露巧克力、牛奶巧克力、白巧克力、草莓巧克力、酒心巧克力、果醬夾心巧克力、布朗尼蛋糕……各種不同的口味,即使每天吃一種都可以連續吃上好幾天!生活中滿溢濃郁幸福的巧克力香味。

「妳都吃不膩嗎?」你眼神裡帶著難以理解的不可思議。

「不會啊,我超愛巧克力的!」邊說著,邊塞了一條巧克力棒到嘴裡大口咀嚼,「對了,這種比較不好吃,裡面包的餅乾不脆。」我大概是那種標準『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明明是吃免錢的,時不時還要自以為美食家發表評論。

說也奇怪,被我評價差的巧克力,往後就不會再出現了。後來發現到這件事後,也只覺得那些送巧克力的女孩們還真是上道。

在我們之間逐漸成形一種專屬於情人節日的供需鍊,這奇特默契竟也維持了好幾年。(所以至今我身上仍割捨不去的好幾斤贅肉,你也難辭其咎好嗎)

直到你離開以後,所有習慣與記憶被迫打散重組;此後在沒有你的世界裡,這些節目對我來說就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儘管在喜悅或悲傷的時刻,我仍會以巧克力來犒賞或安慰自己,卻再也找不回最想念的味道。


……好了,親愛的立冬。

到最後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所以你打算守著這個巧克力的秘密多久呢?

很久很久以後,我偶然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原來那些別人送的巧克力,你從來都沒有收下過,一個也沒有。

那幾年被我吃下肚的數不盡的巧克力,全都是出自於同一個人。

那個人是以什麼表情擠在滿是年輕少女們的糖果店裡選購巧克力呢?又是如何臉不紅氣不喘地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自導自演?

最後終於明白,最甜蜜的,也最苦澀;甜與苦的極致交融成為記憶中永生難忘的滋味。

親愛的立冬,你是否知道,傳說巧克力有種神奇魔力,可以帶來戀愛般的幸福與快樂感受?

叫人從此沈溺,上癮,中毒,戒不掉。

我想一定不是phenylethylamine--

是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