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般青春

親愛的立冬先生:

J送來的花已經慢慢枯萎了。

映照著那張繫在花束旁的卡片--
「在我心裡,妳永遠一如我們認識當年青春美好。」
顯得格外嘲諷。

發懶逃避了幾日,今天晚上終於決定清理一番。

當我將花束枝條從長頸瓶裡悉心取出,
鼻尖開始瀰漫青草香混著過熟的氣味。

裁剪紫色花瓣、米白穗蕊,在桌上擺放整齊,
大的可以做乾燥花,小就的拿來做壓花吧……
不捨地這麼想著,
費盡心思只為保存J送來那一季短暫的絢麗燦爛。

不管是否徒勞無功都想試著伸手抓住--
不願失去卻其實早已棄我遠走的青春。

花枝末端滲出濕黏汁液,開始發出奇異強烈的香味,
像是動物死後腐臭氣息,夾雜稠密甚至噁心的甜膩。

剎時才驚覺我手中捧的都是屍體,這一枝枝都是死去的生命。

所以散發出來的味道才會都是那麼相似吧。

再怎麼美麗之物,死後味道也都是一樣的,
充斥讓人掩鼻的噁臭氣味。

所以是美或是醜都一樣了,死後都是那麼相似的陋惡。

儘管曾經極嬌豔美好芳香誘人,
總有枯萎發臭生厭遭棄的一日。

親愛的立冬,
當我到了那一天會如何呢?
會散發出什麼樣的味道呢?

曾經屬於我的青春美好,
在無人經過的深林小路旁,無人知曉地兀自綻放招展又凋謝墜落--
那是如花般年華盛開後的末期孤零自憐,蕭瑟寂寥點滴滲入心弦。

筆記本

親愛的立冬先生:

幾週前立夏大哥回國,到我上班處找我敘舊。

儘管多年沒見,大哥的模樣仍和記憶中相去無幾,
從他容貌上依稀可看見某個令我熟悉懷念的影子。

立夏大哥帶了一本很舊的筆記本給我,關於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透露著年代的泛黃書頁,帶點飄逸感卻整齊端正的字跡--
那是男孩寫下點點滴滴日常觀察記錄,以女孩為中心而延伸的故事。

記錄著她說過的話語,生活裡快樂、難過、喜歡或討厭的種種情緒;
她想吃的食物,想去的景點,想看的書、電影或展覽,想要的東西……

那些甚至連她自己都忘記的隨口說說隻字片語,
他當下聽著看著,沒說什麼,轉身卻仔細如實地記錄下來了;
甚至根據自身對她的理解,加上詳細註解、評估與衡量。

封面則寫著「1995-2」,
顯而易見地,這本應該只是大全套中的其中一集。

是啊,親愛的立冬,
你我都知道這是誰與誰的故事。

這下所有的線索都串連起來了。

想不到那個我認識的男孩子,
在總是冷靜淡漠無所謂的外表下,竟曾經有過如此柔軟細膩的感情。

原來那些為了寫報告而參觀的展覽,
原來那些家裡煮太多的家常菜,
原來那些別人送的零食甜點小禮物,
原來那些學生會發的電影票、免費活動入場券……

原來那些我不用說,你都懂的天生默契……
原來從非偶然,原來全是有心。

我輕描淡寫的不經意,
卻是你聽在耳裡看在眼裡,放在心底的絕對重要。

這才覺察,
你甚至比我自己更重視瞭解我--這個人的存在與一切。

於是我們成為彼此的獨一無二,也注定空前絕後。

親眼見識筆記本深感震撼的友人,曾如此驚嘆:
「這種男孩子一定是滿分,不、爆表吧!」
「怎麼可能!?」我失笑,加重語氣,
「根本就不‧及‧格。」

親愛的立冬,
我想你懂的,這憤怒與懷恨。

即使知道你曾如此用心用情,
除了帶給我為時已晚的感動,還有什麼?

對不起,我依舊永遠無法原諒你。

為我作盡再多一切又有什麼用,
最基本最重要的那件事你根本沒做到,
也永遠不可能做到--

活著,陪在我身邊。

獨佔

親愛的立冬先生:

無論控制慾或佔有慾,都是最極端的偏執作祟。

不是一,就是零。
不是全部,就是不要。

高中時曾經瘋狂著迷崇拜一位作家,某天你送我一本該作家的簽名新書,
我簡直欣喜若狂,視若珍寶地珍藏愛惜著。

包兩層書套,又手縫了布書衣裝著,好似護身符般每日不離身帶出帶入。
偶爾遇到同學要借閱時,心中同時虛榮得意又吝嗇不捨的矛盾情緒,
總要三申五令,例如只能當天看完不能帶回家,翻書更不能超過45度等。

是、有點病態我知道;現在想想都不免有些自我厭惡。

其中一個借書的同學不小心打翻飲料,書背上沾染一些茶漬,
不甚明顯,只是細看仍有些微痕跡,但對閱讀完全沒有影響。

那茶漬起先只是小小的班點,在我心中卻越變越大,日益明顯、刺眼。

最後在一場募捐書籍到偏遠學校的慈善活動中,我把那本書捐出去了,
所有人都感到相當訝異且無法理解,畢竟我是那麼重視寶貝。

只有在你問起我時,我給予最誠實的回答:「因為它被弄髒了。」
因為無法容許任何一點瑕疵與玷污。

直到漸漸長大,才開始懂得:
要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不會改變也不會被搶奪走的什麼,真的很難;
無論事物、人,或感情。

永遠擁有不變,是不可能的。

最後只能妥協,儘可能地握緊,獨佔,
在察覺即將生變或被奪走的前一刻搶先放手--
反正是我先不要的。

不在乎,最後的無意義的倔強。

我曾經擁有或得到什麼嗎?
還沒來得及細想,無所謂了,
因為不管什麼都已經失去了。

親愛的立冬,
所以你是我唯一最愛也最恨的。

愛,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搶走你;
恨,因為終究連我也無法得到你。

愛火

她偷偷暗戀著那個男人。
當她看見他時,內心總暖暖地膨脹著,雙頰忍不住飛上一抹羞紅。
有時還會緊張得額頭冒汗。

她對他的愛日益劇烈。
只要提起他,肌膚就開始發熱通紅,體溫不斷升高,全身像被夏日炙陽熨燙過一般,輕輕撫摸都會刺痛。

等候

親愛的立冬先生:

還記得高三第一次模擬考,我考砸了。

領到成績單的那日,整天心情都處在一個極度焦躁煩悶的糟糕狀態,
最後甚至自暴自棄地翹了補習班的課,跑去租書店看了整晚的漫畫。

搭了十點末班公車回家,才發現你等在我家樓下,不知道待了多久。

「終於回來啦。」
「你在這邊幹嘛?」
「買宵夜經過。」
我沒好氣地瞥了你的腳踏車一眼,「從市區騎來海邊買宵夜?」
「就……突然想吃妳家附近的臭豆腐。」
「那臭豆腐呢?」
「今天沒來賣。」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來,只是我很好強地不願在你面前示弱;
畢竟在我心中,你不只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強的敵人。

至於你怎麼會神通廣大,在第一時間知道我的大小事?
……當時倒沒有想太多。
得知你眼線伏兵埋得之廣之深,則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好啦,沒事了。」你突然拍拍我的頭,
「一副垂頭喪氣的弱蟲樣真的很不適合妳。」
「走開啦,你很煩耶!」揮開你的手,立刻口氣兇惡地武裝起來。

你知道,我不會承認的,
你知道,其實我很感動。

親愛的立冬,
那些年的許多個夜晚,
你總是佇立在我家門口的路燈下,彷彿專屬於你的特別席。

每當我轉進巷口,遠遠就能看見你被昏黃光暈包圍的身影,
充滿寧靜而溫暖。

那是記憶中美好幸福的其中一幕,每每出現在我最需要的時候。

這些年的許多個夜晚,從此以後的每個夜晚,
只剩路燈依舊,橫跨過去與未來,
印照滿懷期待而落空的失望與寂寥,
印照我獨自一人拖曳著長長的影子。

無論是回家,或人生的道路,
再也沒有人守候著,
再也沒有人等我了。

遺忘

親愛的立冬先生:

已經不會有人想起我了。
遺忘,太難;被遺忘,卻很容易。

於是在某個冬日忽然驚醒,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人,孓然一身。

但我並沒有失去什麼--因為一開始就沒有得到;
從來不屬於我的,又怎麼會失去。

在時間之流裡,我不斷回首眺望,
那個將你淹沒吞噬的浪頭,
你的時間被停止的那一刻,從那日起我也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任憑逝者如斯自身邊騰湧消逝風雲來去,
我卻沒有成長,沒有前進,
始終維持著從你離去那天起就再也沒改變過的狀態。

最後所有人都走了,
而我就佇在原地枯槁了,凋零了,被遺忘了。

成為被遺忘的人沒什麼不好,儘管偶爾寂寞;
終有一日我們都會成為被世界遺忘捨棄的人,
只是這天來得早。

窩在這個被世界被眾人所遺棄的角落,
你陪著我,就好,
我記得你,就好。

其實我喜歡這樣子,這樣很好,
蜷曲在封閉幽暗卻安全寧靜的殼穴裡,
這樣我就有很多時間和你對話。

雖然你聽不到,雖然我都知道。

習慣之一

親愛的立冬先生:

我們都只是在一個習慣的過程裡輪迴往返、週而復始--
從不習慣,到習慣了。

習慣一個人,習慣兩個人,習慣很多人。
習慣這個人,習慣那個人,習慣沒有人。

無論接不接受到最後都會習慣,就是如此慈悲又殘酷的一件事。

得到,是失去的開始;失去,可能得到更多。

這兩者沒有好壞之分,
不管得到或失去,只是習慣的輪替轉移而已。

習慣得到,習慣失去。

親愛的立冬,
所以對你說,也對自己這麼說,
我沒問題的,總有一天--
習慣,就好了。